雖然有點嚇人,但誰都不是壞人哦!(幹嘛解釋


前文

 




 

今天的宗三曾經看起來很高興。就連鑒定課的新手送過來的錯漏滿篇的報告書,也並沒有招來他的冷嘲熱諷。大家都猜想是不是發生了甚麼好事,比如那個經常在警局門口等宗三下班、看起來就是正經人家孩子的小男朋友,是不是終於在理解風情方面有所進步——放鬆又愉快的宗三看起來更漂亮了,讓因為全國性的珍貴美術品連環失竊事件而烏煙瘴氣了數月的辦公室終於又煥發了一點生氣。

 

——至少,在大約三小時之前,的確是這樣的。

 

 

青江一動不動地站在客廳門口。

背對著他站立著的,是與他一起進門時還神情愉快的宗三。和在刑事課八面玲瓏的他不同,宗三的性格有些不太好親近,幸而鑒定課裡也多是些無甚危險的怪人,時間久了倒也相安無事。前幾日他委託宗三幫他調查一點不能寫進報告裡的事,作為答謝,今天一天要陪同加班和晚餐;當他照例把宗三送回家,卻發現裡頭已經站著一位陌生的訪客。

 

不、至少對青江來說,是從沒見過的人。

 

客廳的燈還沒打開。那人的高挑挺拔的身影在窗外灰白色的光線中,明朗地呈現著。按理來說,在這個城市一貫繚亂人眼的燈光霓虹中,理應看不到甚麼迷人的月亮才對,然而在這個夜晚,熟悉的夜空似乎有些特別。

今夜的窗外,有一輪美麗到令人戰慄的新月。

 

 

“好久不見呀,宗三。”

 

來客的聲音出奇地和氣,恰當的涵養也讓人敬畏,但無論如何也讓人輕鬆不起來。

 

宗三並沒有答話。青江剛想問點甚麼,卻被一股力量將他說話的意識給牢牢封住——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甚至連去思考如何張開嘴唇這件事都做不到!

 

——是誰?做了甚麼?他不敢輕舉妄動,竭力維持意識的集中。

 

宗三平日裡總是慵懶柔軟的身影,此情此景之下,輪廓間卻有了幾分陌生的淩厲。

 

“哦呀,看起來不太高興呢?莫非,是我的來訪讓你困擾了嗎?”

 

說話者邁開腳步,不慌不忙,走到他們視之可及的地方。

那面容,竟比此刻夜空中那彎皓月還要光輝奪目,縱是流連風月多年的青江也幾乎為之瞠目。

 

宗三輕輕笑了。但沒有半點歡迎的意味。

與其說是不快,不如說是在嚴密地防備著甚麼。

 

“在他們這個世界裡,這可不叫來訪啊,爺爺…………不,宗近大人。”

 

——這真的是宗三嗎?

 

聆聽著前方熟悉的友人忽然變得低沉冷冽、猶如落地成冰的堅硬水滴一般的話音,青江心裡疑惑又震動。看樣子,宗三應該認識這個人,但情勢看來並不怎麼友好……

 

“啊哈哈、抱歉,‘現在’的規矩太時髦了,年紀大了不太懂呢——應該怎麼說才對?”

 

那人笑著,似乎對這房間裡第三個人的存在完全不屑一顧。

 

周遭的空氣一凜。而後,不可思議的事情在青江眼前確實地發生。

 

是某種音波嗎?撲面襲來,劈開空氣、幾乎撕裂耳膜。他不由得緊緊捂住耳朵,在向後跌坐下去的同時發出痛苦的呻吟。

簡直不能稱為“聲音”,而是一種武器般的衝擊。就像萬裡沙場上轟鳴的馬蹄、或是兇禽在終結一瞬響徹天際的厲聲啼鳴般,幾乎能讓他的胸腔都撕痛炸裂的力道。

 

(——!!)

 

倒映在他眼中的青白光芒只閃過了那麼一秒,但他可以發誓自己沒有看走眼:只是短短一瞬,從無形無物的空間裡,宗三竟拔出了一把刀!那種閃著冷光的、只在影視作品和美術館中才能見到的冷兵器——而後,沒有絲毫猶豫地衝向了那個臉上還掛著幽淡微笑的不速之客!

 

 

“他們把這叫做——不法入侵。”

 

 

因為事情發生得太快、太突然、也太過超越他的常識理解,已經失去對眼前之事的思考能力的青江,唯有瞪大雙眼、望著自己往日裡性情溫軟的友人,以置之死地的態勢、將刀刃緊緊抵在那神秘男子脖頸間的身影。

 

“宗……”

 

試著喚住宗三的青江他發現自己的聲音因為緊張和衝擊已經變得沙啞,把自己也嚇了一跳。

 

“誒呀,原來如此,學到了。不過沒想到你在這裡還交到了朋友,該說值得高興嗎?呵。”

 

——明明利刃邊緣毫無疑問都已經貼著動脈的位置、一個果斷就能血濺當場,那男子卻絲毫不為所動,反而比剛才更加輕鬆自在地說著話。

 

雖然沒有任何視線投射到自己這邊,察覺到那話語中的指向是自己的青江,沒來由地背脊發凉。

 

“——不過,到了不能不和你這位小朋友道別的時候了。”

 

那雙眼睛終於望了過來。

 

但,那目光卻沒有停留在他身上,而是越過他的肩膀、向著他的後方,由衷地感慨著:

 

 

“真可惜,是吧?石切丸。”

 

 

回過頭的一瞬,他忽然一點也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

 

 

——這一定是在做夢。

 

但,不能說這是個讓人留戀的美夢,還是像沒有結果的春夢那樣糟糕透頂。

 

至少會有懊惱,會有不甘,有反抗到底的衝動,至少在知道他想要弄個清楚的一切之前,誰都不要想喊結束——

 

尤其是,被這個人。

 

 

“…………老……師……?”

 

 

甜蜜的、攙著毒藥的回憶閃過眼前。曾以為再也見不到的人,突然地重逢、而後又不負責任地再度消失,如今,卻又好像甚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出現在自己眼前。

 

青江攥緊了雙手,卻發現自己除了費力地扭過頭去,不能做出任何其他的動作,甚至剛剛還能發出聲音的喉嚨,此刻也像是被緊緊掐牢一樣,甚麼也說不出來了。

 

 

“嗯,是啊。不過,這次會好好地道別的。”

 

面容清雅的熟年男子身上,有著和房中另一個神秘人物相似的氣息。


 

(——你……究竟是……)

 

 

“唔——!!”

 

宗三痛苦的聲音像被雷電劈裂的花朵在暗沉的空間裡倏然綻開。

 

等到他回頭,宗三手中的劍正被那被稱呼為【宗近】的男子握著——對了,是握著。青江瞪大了眼睛。

 

“不……求你……”

“這樣衝動地強行召喚,弄壞了重要的本體可不行啊,傻孩子。”

“……請、放開……”

“何況還是你那本身就已經不甚牢固的刃,像這樣稍微用力的話,說不定就會……你看。”

 

那個人手上沒有任何護具,甚至說不上是很用力的樣子,簡直像是在安撫玩鬧的孩童一樣,徒手將那泛著寒光的兵刃輕輕捏牢;而在他的手指和金屬相觸的部份,隱隱閃爍著細小的雷電一樣的光芒。

 

“嗚……!”

“經歷了數次那樣的痛苦,你也不想再被重鑄一次吧,嗯?”

“我……不在乎……”

“你違反身為神的規戒來到這裡,見到了他,應該心滿意足了,還有甚麼執著呢?他能夠像這樣度過一段沒有痛苦回憶的人生,你應該感到高興才對。”

“…………”

“宗三,不要忘記自己是誰。”

 

話音一落,那刺眼的電光便消失了。而那把刀像是失去生氣一樣,瞬時變得黯淡無光。

宗三痛苦地癱軟下去。

 

“回去吧……在建勳神社崩塌之前。”

 

語氣和善地說著他所無法理解的話語,那男人慢慢地俯下身。

身形纖細的宗三全身失去力量一般,方才短暫的淩厲銳氣也消失無蹤,像隻受傷的鹿絕望地伏在地上。

 

“等一下……!”

 

雖然不太清楚到底發生了甚麼、這一切和自己又究竟有無關係,但眼前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他竭力穩住氣息,將手伸向了自己後腰的佩槍。

 

“不要輕舉妄動比較好,爲了你……也爲了他。”

 

一陣刺痛侵襲了他。

 

誰也不知道他有多想念這個聲音。想念到了就連他自己也覺得可笑的程度。

 

他想過讓聲音在溫軟的夢中、在激烈的情愛中、或是在偶然的爭執中與他無論如何還是甜美、溫和地講話,但絕沒想過是在這種——他根本都不知道該用甚麼語彙去形容的情況下。

 

(——該死的!我想聽你說的,不是這種話啊……)

 

想站起來拎著對方的領子用力質問的意圖甫一成型就被打斷。

 

冰冷的觸感並不逾距,甚至可以說是彬彬有禮地抵住了他的脖子。

 

——竟是一把不知何時出現、通體雪白的長刀。連刀鞘都沒有脫去,就只是靜靜地、不慌不忙地制住了他所有的行動。

 

“誒呀誒呀,這可怎麼辦呢?被不相干的人看到了啊……”

“啊,沒關係的。交給我吧。”

 

被扶著背托離地面的宗三還沒有失去意識,仿佛在拼盡最後一點力氣,想要對他說話。

說實在的,他從沒看過那麼傷心的宗三。要不是和宗三混熟了的關係,他簡直要以為這個人其實是不是沒有心才對。

 

只是眼前此情此景,還真的是有點難過。

 

畢竟,那麼優雅漂亮的人痛苦落淚的樣子,任誰看了都會心生不忍……對吧?

 

 

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青江有些憐惜地想道。

 

 

 

 

 

青江在自己床上醒過來。

 

雖然是有一些頭疼,也只是輕微宿醉那樣的程度,不是甚麼需要告病的事。他仔細地把自己收拾好,鎖上家門,沿著平時通勤的路線開車去辦公室。雖說是辦公室,刑事課的人大部份的時間都不會坐在桌邊,早上打過照面以後,便各自趕赴每一條線索指向的地點。

 

“唔!”

 

第一個和他打招呼的是砸在頭頂的文件夾。

 

“…啊……早上好,長谷部君。”

“好你個頭,以後別再用這種越權調查的事煩我。還有,工作場合叫我課長。”

“咦?”

“嘖,是你拜託那傢伙查的東西,不是嗎?趕緊拿去。看完自己燒掉。”

“啊……感激不盡。不過怎麼勞煩你親自拿過來?宗三人呢?”

“…………你不知道?”

“甚麼?”

“……他今早辭職了啊,突然就……留下一大堆事情,竟然連手機也註銷服務了,真是…不可靠的傢伙。”

“…………辭職了?”

“你昨天不是還接他下班?他沒和你說嗎?”

“……我昨天……接他下班?”

“你喝多了失憶了啊?”

“我……他、沒說去哪裡嗎?!”

“誰知道……他老家不是在京都嗎?人事資料上寫的。”

“…………京都…嗎……”

“喂,你如果要去找他的話……”

“甚麼?”

“……不,沒甚麼。快幹活吧。”

 

 

 

 

 

遠處傳來電車呼嘯而過的轟鳴聲。

 

他把車停在有好一段路的地方,步行到那座門面嶄新的美術館門口。多年前那場火事之後,這棟建築被徹底翻修改造,新潮亮眼的設計,據說還是來自于他母校的校友。無論如何,是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構造了。

 

那一陣子幾乎每天都要來的地方……現在想想,究竟是爲了甚麼呢?就好像不願意放開最後的稻草一樣,一邊強迫自己去相信去放棄,一邊卻又近乎自虐地不肯接受。

 

乾燥而陰冷的深秋,每一步都踏出枯葉的劈啪作響。

 

 

自己心裡,還有沒熄滅的火焰嗎?

 

還是要把一切當成自己精神錯亂的夢?荒謬的幻想遇上了太多巧合,就能變成事實嗎?這有違職業道德。

 

 

口袋裡的手機震個不停。

不用去看也知道是誰的來電。

 

(——真是的,你倒走得乾脆……別讓我跟小孩子解釋啊。)

 

一邊有些埋怨突然消失的友人留給自己的爛攤子,他苦笑著回轉身準備離開。

 

 

“沒關係,接吧。”

 

 

——那個聲音。

 

那個他所不可能忘記、也絕不會和誰搞混的聲音。

 

有時像溫情的雨霧將他籠罩,有時卻又仿佛無形的利刃,把他從裡至外地穿透徹底,卻從始至終並未能夠抓住的……

 

 

“畢竟,沒能好好地告別這種事,作為人類來說,說不定是最大的遺憾呢。” 

 

 

當他回過身去,那個他本來已經打算當做夢過一場的人,正確確實實地向他微笑著。

 

 


(——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月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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