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宗】雪 國

@灯野_ 纯纯的爱给纯纯的灯




自知地說,我正是世人口中所謂的那一路怪人。家裡當初花了大代價把我送出去求學,指望我留洋回鄉能當個律師、醫生、最不濟也該是個學堂課師之類,從此把家業遷入城裡,脫去個鄉間土紳的帽子。不料,我對那些光鮮好聽的行當,卻一概地沒有甚麼興趣,反倒喜歡研究些奇奇怪怪、被世俗看作怪力亂神的物事,私下裡還專情於寫一點帶些志怪味道的文學,在一些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雜誌上偶爾地發表,往往也能洋洋得意、仿佛世上再無其他東西可令我如此沒來由地喜不勝收。如此離經叛道令一家老小連連搖頭,努力了好些年頭終於沒能將我拉回正道,於是紛紛死了心、打發了老祖宗時候開在山間的一爿旅店任我打理,不為別的,純粹讓我不至於無所事事,最重要的是逢年過節也可以山間通路不便為由,少在親眷集結的場合給家裡丟臉。我對這麼個沒人管得到的地方求之不得,最重要的是安安靜靜沒甚麼叨擾,讓我這不入流的鬼怪學究樂得自在。

 

山裡冬天的冷勁兒是外頭比不得的。天才入冬就迫不及待地下起了雪,一直下到了第二年頭上;本就人煙冷清的地方,又因為積雪封了山,更不大可能有甚麼觀光客。年年此時我只把做飯跟打掃的人留下二三個,其餘的早就結好錢放了大假,也省得他們閑得發慌在我眼前亂晃。矯情地說,我這人不喜交際,性情也有些陰沉麻木,年紀不大卻往往被人喊成叔伯,倒不是外表顯老,只是缺乏那種鮮明活力,加上平常研究的都是些一言難盡的玩意,更加地讓人不想靠近。但平心而論,我對世間鳳鳥花月之類的東西其實不是全無興趣,並不只愛神怪傳記裡銷魂的女鬼。院裡有棵品種不明的櫻樹,是我特地找人從別處遷了來,想給這死氣沉沉的山間老店增添一點隽美生氣,哪知它這麼久光是長了些枝杈、年年也沒見結出個花苞兒來,如此樹似主人形般地不成器,真真氣死我也!

 

 

這日早上,外頭飄著薄雪,我被門縫裡灌進來的冷風凍醒過來,掙扎著穿好衣服、簡單地洗漱,剛想把書房的爐子點起來,就聽見外頭響起了清晰的敲門聲。我正納悶這時節誰會在清早來訪,不一會兒,打掃房間的小姑娘砰咚砰咚地跑過來叫道:“東家,來客人了!”

 

——這倒是稀事一樁。我暗自想道。

 

來人也是有趣。遠遠望去,一個高挑得過分、仿佛一不小心就會撞上哪裡的門梁;另一位的個子卻還不及我店裡豆蔻年華就輟了學來做工的小姑娘。兩人站在一起相映成趣,讓人無端生出些好奇來。


“兩位是來觀光?不巧啊,去溫泉的路月初就封了……”

“哈哈,不礙事,給我們一間客房就好。”


我坐在櫃檯後面,透過眼鏡片打量著二人。和我說話的那個出奇地年輕,似乎還是個中學生,尚餘童真的臉孔上卻透著一種奇特的穩重,仿佛遠遠超脫他的年紀、讓人捉摸不透似的;另一個似乎不太願意與別人多照面,幾乎是用衣帽遮著整個面貌,只露出一點點蜷曲的髮尾——一種奇異的淡紅色,像雪融過後綻開的櫻花。他們究竟是甚麼來頭呢?無論如何,其實也與我無關。

我收回目光,吩咐小姑娘把他們帶去景觀比較好的客房,也不枉了這麼費勁進山一趟。

 

 

“老闆也喜歡櫻花啊。”

 

聽到身後忽然有人說話,我嚇了一跳,意識到自己不甚雅觀的坐姿、趕忙想從走廊地板上站起來卻不想腳有些凍麻了,一個踉蹌就要跌倒;情急之中身體被後頭一副手臂穩穩架住,我驚訝於他反應之快、且身量不大卻頗有力氣,趕忙點著頭向他道謝。

二人在店裡住了好幾日,因著山雪不見停歇也不好外出,便安靜待在旅店裡。看起來更年輕的那個性格很大方,見了人就能聊上幾句,喜愛向我們打聽附近的風土,以及往哪裡走可以看甚麼風景之類;不愛講話的那個則幾乎從不露面,我只在門隙之間偶爾地瞧見那頭奇特的、華美若錦的長髮,恍惚一瞥竟不似人間之物,愈發勾起我這鄉野學者的好奇。

此刻,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那積滿沉甸甸的白雪的枝頭頹靡至極,眼看著就要折斷一般。

 

“啊,不過是個沒出息的傢伙,到現在也沒見開過一朵花。”

 

不知是不是我語氣裡的自嘲太過明顯,他大咧咧地拍了拍我的背。力氣還真大。

 

“別這麼說——依我看,就很好!開花嘛,總會有那麼一天的。是不是?”

 

自小到大,第一次有人對我說這種話。真是個有趣的傢伙。陌生人的善良和率直令我頓生好感,但因為長久遠離交際、不善言談,我只能似笑非笑地嗯了一聲。

 

“你的……呃,怎麼說,那是你的哥哥嗎?”

 

我用下巴指了指他們那間客房的方向,直白地道出自己胡亂的猜測。

 

“嗯?……哦!你說宗三?”

 

原來他叫做宗三。就連名字也不像是市井凡人。我更加好奇了。

不想他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簡直前仰後合。我有些尷尬地立在原地,不知自己哪句話生出了不妥。

 

“哈哈哈!我們看起來像兄弟嗎?”

“我……我哪裡知道。”

 

一想起自從他們來到這兒開始就沒有看過他那夥伴的真面目,再面對他無端端的失態和反問,我竟久違地有些氣悶,仿佛被耍弄了一般。

 

“哦……對,不怪你……哈哈哈。”

“不是兄弟,那……”

“宗三他啊,是我的「這個」。”

 

他伸出一根小指,在半空中晃了晃,神色有些可愛,又帶著些天真的喜悅。

倒是我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隨即不無驚訝地“啊”了一聲。

雪落無聲,遠山如畫,枝頭有不怕冷的雀鳥仍在吱吱啾啾,給寂靜的院落裡增添了一絲活色。

 

 

雖然我的生活挺古板,好在心思還算活絡,好歹也是喝過洋墨水的人,不至於這點開化都沒有。就好像我雖然堅持穿著老式和裝,並不妨礙我認為洋服有洋服的好處。然而,自認還算見識廣闊的我,倒真沒見過將和服穿著得如此妥帖美麗的人。

假如沒有跌倒在院前雪地裡的話,這樣的邂逅,也不可謂不浪漫。

 

“誒,客人!你這是怎麼了……”

 

原本背對著我的人顯然被嚇了一跳,整個身子都僵住了似的,動也不動。

 

“你有沒有摔傷?”

 

他沉默著,片刻后慌忙搖搖頭。我顧不得腳下積雪數尺,使出渾身解數、快步走到他跟前。

當他起抬頭,我的呼吸猛然一窒。

 

“我……沒事,謝謝您的關照。”

 

那花瓣一樣的嘴唇之間吐露出來的聲音,像一陣柔軟馨香的風吹佛著我的心頭。

 

“呃……沒事就好,來。”

 

無暇去奇怪那過於完整和恭敬的言談方式,我彎腰伸手,示意他借我的力量站起來;他卻好像不解其意似的,只愣愣看著我的手又看看我,神情疑惑極了。

怕那纖細身子在雪地裡凍出病來,我顧不得親疏有別,一把捉住他的手腕又扶著他的肩將他從雪地上拽起來;他起初像是給燙到一樣向後一縮,發現我幫助他的意圖之後,又有些難為情地點了點頭。

 

“真不好意思……謝謝。”

“你一個人出來?要小心在雪地裡迷路啊!這兒可是深山老林,保不准呢……”

 

我看著他無意識地偏過頭的模樣,忽而起了玩心,便湊到他面前壓低聲音半真半唬地低語道:

 

“……會遇上狼也說不定!”

 

不想那清麗男子卻掩著嘴角輕笑起來。

 

“我不怕狼。”

 

他笑得那樣好看,滿是自信。不是無知的那種無畏,而是真正的毫無懼怕,倒也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哦?你可真膽大!”

“區區野獸……哪有火可怕。”

“你這想法倒很好玩……”

 

一來一去,我竟與這相識未謀面、不似俗物的孩子攀談起來。雪難得停了一日,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步行著,一路繞過了旅店依傍的後山、走到了這個季節荒無人煙,有著一派獨特景色的地方。

 

“老師平常也會來這裡麽?”

 

聽說我是寫作家(自封的),他肅然起敬地對我換了稱呼,倒弄得我有點心虛,生怕他一時興起、開口要拜讀我那不入流的大作。好在他的注意力很快被眼前那白皚皚的荒渺風景所吸引,開心的樣子使得那淡漠的眉目瞬間變得生動起來。

 

“在一個地方待得久了,哪還會有甚麼新鮮感……如果有時間的話,我倒是想去京都看看,寺廟呀,神社呀甚麼的。”

 

當然這完全是瞎講。我最不缺的就是時間,真正阻攔我的東西,叫做惰性。

聞言,他向著我抿嘴一笑,顏色奇異的雙眼像月牙兒一樣清亮可愛:

 

“京都……也很好,但沒有這麼多雪。”

 

然後他就不說話了。

那日,我與他一起看了雪山的日落。明明是熟悉到了幾近厭惡的景色,卻因為他的存在,令我久違地有些許感動。或者是因為真正美麗的東西不會被時間擊敗,或者只是老大不小的我,終於也在這生靈死寂、悄無聲息的桃源鄉之中鬼迷了心竅?

 

 

山裡沒甚麼信號,店堂裡的電視機權當擺設,最多放放上世紀老掉牙的電影甚麼的,連報紙送到的時候,看的都已經是一個月前的舊聞。雖然我對時事要聞也沒甚麼熱心,但打發時間順便找找靈感總歸是不錯的。這天早上,我好不容易把沾了雪水的報紙在爐子邊烤乾,把皺巴巴的紙張展開來、剛在頭版看了個【要聞!建勲神社名刀遭竊、舉國震驚!】的大字標題,打掃的小姑娘又砰咚砰咚地跑來書房,像見了鬼似的一驚一乍道:“東家、東家!快來看呀!快來看呀!”

小傢伙性格是挺開朗、人也勤快,就是太容易大驚小怪,真該向那年紀不大卻沉穩如斯的客人學學。我跟著她穿過中庭的走廊走到前院,眼前的景象瞬時令我張大了嘴,眼珠都差點驚得掉將出來。

 

——這回可真真怪不得她大驚小怪了。

 

那棵自從被我從遠方遷來這荒山野店就沒有半分起色、被我罵作掉底棺材的櫻樹,在這白雪皚皚、萬物凋零的深冬裡,竟綻開了滿樹的花朵!摸著良心說,那新鮮華美、絢爛如雲的景象,就算即刻攝入風光片拿去首都臺播映,也絲毫不會有糊弄觀眾之嫌。

 

我研究過一倉庫的奇誌詭傳,其中不乏有妖物報恩、或是鬼怪弄人之類的記載,卻獨獨沒見過讓這枯槁的樹木一夜之間滿枝盛放的法術。

何況還是在這種除了冰寒死寂就甚麼也見不到的時節。

 

看著那仙靈淡雅的花朵,我心中猛然有了一個疑惑、或者該說是不切實際的聯想;當我一路快步行至店裡唯一在使用的那間客房,果不其然,人去房空。

那整整齊齊的被褥、桌椅和一切的陳設,都乾淨整潔好似從未被使用過。

 

依然蒙著一層薄灰的榻榻米上餘下的,僅僅是數片輕靈櫻瓣而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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